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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凌力
    三个女子吃了一吓,花瓣落得一地。


    你? 她眸子里明明是一团惊喜,脸上明明泛出娇羞的红cháo,不知怎么对他上下一打量,倏地变色,明媚的眼睛顿时闪出惊慌,后退了好几步,慌忙转身,急急忙忙绕着荷池的另一边出寺门去了。


    吕烈莫名其妙,看看自己,一身为了赴宴而着的三品武官服饰,勐然想起以往几次见面都是文士便装,难道她被这套官服吓跑了?吕烈纳罕地摇着头,从地下拾起她失落的那片白莲花瓣,两行墨字映入眼中:


    荷叶鱼儿伞,蛛丝燕子帘。


    他笑了,真所谓女郎诗,小儿女诗!清新可喜,语出天然,难得对仗如此工巧。想想她的 雨足一江春水碧,风甜十里菜花香 ,不也是天然风韵,不事雕琢吗?诗如其人,一个纯净、真实的女孩子,还是个小才女呢!


    可是,那令人痛恨的灼灼,她竟称之为姐姐!


    难道这一瓣白莲,又如当年的白果壳,不过是穿针引线的媒介? 吕烈悚然而惊,额上沁出了冷汗。


    吕哥!你果然在这儿!可莱亚教官寻得你好苦! 耳边熟悉的喊声使他回过神来,吕烈定睛一看,是张鹿征和葡萄牙教官可莱亚,都穿着崭新的武官礼服,都是去赴宴的。


    吕烈几乎是本能地把花瓣藏进怀中,故作洒脱地说: 我来访住持僧不值,偶得诗句,在此吟哦


    什么好句?快吟给小弟听听! 张鹿征竟然十分急切。


    这不是公鸡下蛋,老母猪上树了吗? 吕烈嘲笑张鹿征向来肆无忌惮,可是一看到他倏然下垂的眼角,满脸沮丧,又可怜他了, 好,念给你听听:荷叶鱼儿伞,蛛丝燕子帘。如何?


    张鹿征眼睛望天,想了想: 也罢了,只是忒小气。你听我这两句。 他清清喉咙,十分得意地拖长声调,摇头晃脑: 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咏竹的。如何,气象可大?


    吕烈笑道: 果然武人本色。好便好,只是十条竹竿共一片叶,何其萧疏!


    张鹿征愣住,半天回不过味来。吕烈转向一直有礼貌地微笑着旁听的可莱亚: 尊兄何事见教? 他俩在五月海战中互相支援,并肩杀敌,情谊颇厚,彼此再不像从前那样许多虚礼酸文,尽可直问直说。可莱亚却面孔微红,看看张鹿征,笑而不答。张鹿征正在那里呆头呆脑地面对荷池,盯着柳条,嘴里絮叨着: 要么,叶垂万口剑,干耸千条枪?也不好,一条竹竿十匹叶,还是稀了


    吕烈挽着可莱亚离开数步: 他正疯魔着呢,说什么也听不见,你尽管讲。


    这个,听说你们中国人,求婚,要先向一个媒人求婚?


    吕烈惊讶地眼珠一转,笑了: 不是向媒人求婚,是请媒人为你去求婚。


    哦,哦。听说你们婚姻,有许多许多限制?


    嗯,按律条而言,同宗不婚、士庶不婚、良贱不婚、官兵不婚、宗妻不婚、外姻不婚、逃亡不婚、仇雠不婚、先jian不婚、买休不婚 多啦多啦,对,还有僧尼道冠不婚! 吕烈说着,自己也笑了。


    好像,你们的婚姻仪式,也很复杂?


    不错,堂堂中华礼义之邦,重的就是这个。 吕烈撇嘴一笑,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卖弄, 自古婚姻行六礼。六礼者,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日、亲迎之谓也!


    他滔滔不绝,详细地一一说明:


    纳采礼:男家(称干宅)向女家(称坤宅)送一点小礼物表示求亲的意思。礼物种类很多,如玄、羊、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苇、卷柏、长命缕、延寿胶、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凤凰、鸳鸯、鹿、乌、香糙、金钱、鱼、受福兽等。每样礼品都有讲究:玄象天、象地;羊者祥也;雁则随阳;清酒降福;白酒欢悦;粳米美食;稷米粢盛;蒲苇性柔而久;卷柏屈卷附生;长命缕fèng衣;延寿胶能合异类;五色丝屈伸不穷;合欢铃音声和谐;九子墨长生子孙;凤凰雌雄伉合俪;鸳鸯飞止相匹鸣相合;鹿者禄也;乌知反哺,孝于父母;等等。


    问名礼:干宅问明坤宅女子姓氏生辰,回家据此占卜凶吉。


    纳吉礼:干宅在礼庙卜得吉兆,再送礼物到坤宅报喜。


    纳徵礼:也即订婚礼,干宅要送大宗贵重物品作聘礼,聘礼必须符合双方身份。如天子选后,聘礼可达黄金万两,其余人等而下之,但即使是庶民百姓,也得竭力支撑。


    请日礼:干宅择定完婚吉日,再带礼品,向坤宅徵求同意。


    亲迎礼:这才算正式结婚,大红花轿把新媳妇娶进门。


    这每一项都十分繁琐费事的六礼,把可莱亚听得煳里煳涂,目瞪口呆。


    尊兄莫非有婚于中国的意思? 吕烈笑着问。


    唉,你是知道的,我们不可以跟异教徒结婚。所以,来中国,没有这个打算。可是春天里,汤神父来登州,做弥撒,领圣餐,我见到她 可莱亚脸色渐渐发白,蓝眼睛闪烁不定,像含了许多水,声息也急促了: 哦,她是那么可爱!就像圣母马丽亚!我爱她,她是我心中唯一的人! 哦,我的安琪儿,我梦里的爱神! 他双手合在胸前,一脸狂热,动情得几乎落泪,叫吕烈觉得可笑可嘆,试探地问道:


    她是谁呢,你的这位安琪儿?


    可莱亚就像没有听到问话,自顾自地继续说: 原来,我觉得配不上她,怕受到拒绝 现在我海战立功,也得朝廷封为游击,是三品武官了!所以,想请你做我的媒人


    嗨,说了这半天,你要向谁求婚?


    向 孙帅爷。


    什么?


    是的。请求孙帅爷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可以吗?你愿意当媒人吗?


    吕烈愕然。不论他如何参透世情、玩世不恭、行动乖僻、惊世骇俗,但替一个红夷鬼子做媒,向巡抚大人求亲,只有疯子才会应承。可是一口拒绝,他又不肯。想到这个求亲将由自己向孙元化提出,孙元化会如何表示,他又觉得很有趣。于是故作庄重地皱起眉头: 这可不是小事!尊兄不要着急,容我好好思谋,明日咱们再商量,可好?好的。呃,一会儿赴宴,我跟你在一起,好吗? 自从我想要求婚,看到孙巡抚,就害怕


    看他一副苦脸,吕烈忍不住想哈哈大笑,终究忍住了。


    三人同往巡抚署。张鹿征骑在马上还起劲地吟哦,吕烈不解地拍拍他肩头: 老弟中了什么邪?


    张鹿征突然忸怩地看看可莱亚,欲言又止。吕烈会意,没有再问。但在巡抚府前下马之后,张鹿征把吕烈扯到一边,悄悄告诉他:想向孙巡抚求亲


    吕烈忍不住大声说: 怪了!难道孙家小姐是天仙?


    张鹿征赶忙制止: 吕哥千万别嚷!


    前几日张鹿征在树上绑了只小狗练飞刀,小狗腿上着刀,汪汪惨叫,把随孙夫人来总镇府作客、正在花园赏玩的孙小姐引过来了。她惊唿着扑上去解绳子,赶忙把发抖的小东西抱在怀里抚慰,生气地涨红了脸,回头质问张鹿征: 你这人竟如此忍心!小小犬儿有何罪过?练武尽可设靶,何苦要伤害一条小命? 她立刻叫随侍的胖丫头打开背着的药箱,寻糙药嚼碎了敷在小狗腿上,再用帛布条裹好。


    哦哦,可怜的小东西,就好就好,敷上药就不疼了,就不会留残疾了!乖乖的,别乱动 她轻声轻气地安慰着,手下动作又温存又轻柔,仿佛她医治的是个能听懂她说话的可怜的小孩儿。


    张鹿征起初觉得可笑,当从人悄悄告诉他是来府作客的孙小姐时,他可就愣了神,嘴里期期艾艾地再说不清楚: 这 这只小狗


    孙小姐定是以为他要讨还伤犬,瞪了他一眼: 就当它已经给你砍死了,行不行? 赔给他三十文钱! 胖丫头真的取出一串小钱挂在树上,主僕俩怜爱备至地抱着小狗,悻悻离去。


    那一刻,张鹿征恨不得以身代犬,伏在那温软的怀中,领受那温存的抚摸、温柔的细语、温馨的气息 他这位总镇公子,自己又是有品级的武官,在家里只除了父亲,谁都不怕,谁都怕他,无法无天,寡廉鲜耻,追逐从父亲姬妾到粗使丫头的所有女人,从不曾遇到拒绝,他也习以为常。这回被斥责几句,又被那一双清澈无比的美丽眼睛瞪了一下,心里竟然盪过一阵难言的惬意,立刻着了迷


    孙帅爷是举人出身,他的千金文才出众,你想,我若一点诗不懂,如何能攀得上呢? 张鹿征一副哭笑兼半的面孔,真叫人可怜。吕烈笑骂道:


    诗蛆!没的玷污了诗赋清名! 那你怎么打算?终不能毛遂自荐吧?


    张鹿征愁眉苦脸: 我也犯愁哩!我老爹对孙帅爷嘛 口服心不服。就算他能准下,着人去求,谁去?方才我就想请吕哥拿个主意,却被那个红夷鬼拉你去絮叨了半天!


    吕烈暗笑:你若是知道这红夷鬼因何絮叨,怕不蹦起三尺高!嘴里却含煳应道: 好说好说!容我寻思个十天半月,总能想出妙计!


    十天太长了呀,我的好吕哥!


    那就七天!也长?好,三天! 吕烈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拧着眉头,做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派。那边 红夷鬼 一直站着等候,朝他俩招手,那觳觫不安的样子,没有吕烈陪伴,他决不敢独对孙巡抚。吕烈心里一阵好笑。


    然而,还有更可笑的事情等着他。宴会厅左右花厅分文武聚集着与宴官员等候入席。耿仲明坐在角落里,正对孔有德轻声讲着什么,姿态的无精打采、面孔的萎靡不振,活像一个受委屈的女人在诉苦。吕烈怀着恶作剧的心情,想开个玩笑,悄悄扯过孔有德,小声问:


    耿中军是怎么了?害相思吗?


    孔有德一点不会掩饰惊讶,瞪大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


    吕烈索性把玩笑开到顶: 莫非相中了帅府小姐?


    孔有德张了张嘴,却出声不得,用力咽口唾沫,低声嘱咐: 你千万别到处张扬!


    这真见了鬼啦!轮到吕烈发怔了。想想这滑稽的三凤求凰,吕烈回过神来,再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孔有德莫名其妙,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说: 你癫了吗? 见吕烈笑个不停,只是朝他连连摆手,他哼一声,转身走开了。


    宴会厅武官一侧,登州营和辽东营营官们的宴桌交叉排列,当然不是无意。孙元化不仅用心安排了一切,还以身作则,频频举杯祝酒劝酒,谈笑风生,极力促成席间不拘不束、轻松愉快的气氛。众人都响应主帅的努力,一时间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雄杰之士济济一堂,都是自己属下将领,孙元化看着,感到欣慰,感到沉醉,也许还因酒力催发,他生出无限感慨,不觉喟然长嘆,与宴文武渐渐静下来,听他自抒情怀:


    元化本江南小镇一介书生,耕读田园,寄兴山水,养亲教子,诗酒为伴,平生愿足矣!但先贤有言,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当此国家危亡,焉能坐视?于是进京师、走边关,竟得寸功,忝受明主恩遇,实属侥倖!而今文武一堂,登莱蓟辽雄杰尽聚于此 当年何曾承想有今日啊!


    他笑了,很舒心快意。他想放声大笑,体味当日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豪情,却又感到不妥,不可过于张扬矜夸,连忙敛住,洒脱地往椅背一靠,恢復平日的慈祥和蔼,叙家常一般讲起他早年的趣事:


    当日从师读书,诸生中唯我不善交游,沉默少言。一苏州籍同窗最是狂傲,每每夸口苏州出才子出进士出状元,又每每讥笑嘉定人粗俗无才。我从不与计较,他却得寸进尺,一日竟当众嘲骂嘉定人孱头,还故意问我比得像不像。我气不过,回他一句,从此他竟不再来招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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