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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凌力
    落日之前,烟尘滚滚,大金国八旗骑兵如同一股股奔腾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把坐落在重峦叠嶂之中的永平府城团团围住,数万女真铁骑在同声怒吼:


    速促那!哇速促那:女真语,沖;哇:女真语,杀。


    速促那!哇


    速促那!哇


    这怒吼好似平空爆发的骇人闷雷,天宇震撼,大地颤抖。三声吶喊方停,余音还在原野上迴荡,却听角声四起,八旗军环城立营。


    旗帜如林,十彩辉耀,鼓盪着北风,猎猎作响。


    阵阵马嘶,此起彼伏,在长空迴荡。


    粗犷的笑语,野蛮的叱骂,被唿啸的北风送出很远。


    重围之中的永平城,四门紧闭,城墙上阒无一人,千门万户无声无息,仿佛鸡犬尽都死绝。


    城外东北一隅,山坡上营帐重重,熊腰虎背的小校们正把串灯吊上高高的灯杆。灯下一人,貂帽戎装,抚髯远望。他腰悬宝剑,胯骑战马,夕阳照着他魁硕的身体,北风掀动他宽大的褐色披风。此刻他眉宇间流溢着的忧郁和柔情,与他威风凛凛的外貌、与周围瀰漫着的腾腾杀气极不相称。


    他凝望着、慨嘆着,竟吟哦出声: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范章京,又发雅兴了? 背后突然有人这么问,洪亮、慡朗,笑声随之滚了过来。范文程不用回头便知是谁,连忙翻身下马,单腿跪倒:


    给汗请安。


    起,起。 金国大汗皇太极下了马,三十多名侍卫在他身后八字排开,静静地站得笔直。他满脸笑容,细长的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好奇: 你在独个儿念什么?可是南朝的诗词?讲给朕听听。


    范文程笑道: 好教大汗知道,这是我家祖上范文正公北宋名臣范仲淹,谥文正。的名篇哩! 他把这首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渔家傲》细细讲了一遍。皇太极静静听着,目光投向积雪的远山。侍从们早为主人布好坐墩,两人却都没有坐的意思。


    好一个龙图老子! 皇太极听罢,大声赞嘆, 不过, 将军白髮征夫泪 ,不免颓丧了些。上午,朕道经碣石山,不由想起先生你讲的曹操征乌桓和他的《观沧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才是雄才大略呢!


    所以, 范文程沉静地笑笑, 先祖志在做一代良臣,曹公却具帝王之量呀!


    是说古还是比今?这一语双关,引得皇太极哈哈大笑。范文程的机敏使他非常满意。


    范章京, 皇太极在黄龙绣墩上一盘腿坐定, 你又为大金立了一大功!反间计已经奏效,南朝小皇帝果然把袁崇焕下了狱。除掉他,咱们可就没对手啦!哈哈哈哈!


    范文程耸耸眉头,惊讶道:


    真不料这般容易! 崇祯多疑,自坏长城,足见明朝气数已尽了。


    正是哩。朕想乘此良机,取永平为家,攻破周围城池,连成一大片,也好打开关内关外通道。


    范文程沉吟片刻,说: 只怕他各路勤王兵马齐聚京畿,我们还是难于撑持的


    皇太极大手一挥: 那有什么,敌不住便回关外,下次再来,我们又不失什么。若能立住脚,岂不是好?


    范文程正视皇太极,面色严肃了: 大汗,若想立足,则严明军纪,禁止滥杀无辜,就不能不


    好了好了,先生放心就是。 皇太极笑着抢过话头。


    亲随侍卫库尔缠来报:诸贝勒贝勒,满语,原为满族贵族称号,清崇德元年定封爵,位于亲王、郡王下。崇德以前的贝勒,即后来的亲王。已齐集帐下候驾。


    皇太极站起身: 这永平城已劝谕再三,不肯归降,理当今夜攻破!城破之时,可就难说什么不滥杀了,规矩如此 走吧,去寻一个攻城口。 上马之后,他勒住躁动不安的青骢: 范章京,今晚你往遵化守城去吧。遵化城得来不易,旁人去朕还不放心哩!


    一听说要攻破永平,贝勒们兴高采烈,顿时精神百倍。只有这种拒降的地方,他们才能放手屠戮掠获,各显英雄。这回出征伐明因是大汗亲率,规矩比老汗王还大,拘得人怪难受,有了这么个任情舒放的机会,谁不快活!所以绕城跑马选攻击点很是快当,众人几乎没有异议,全都贊同大汗指定的西北、东南两角,一正一佯。


    如果不是一桩意外,那么,明天拂晓,这个死寂的永平城就要热闹了!多少财富、人口、美女等着他们去取,三天之后大汗才会下封刀令,能整整杀它三天,够痛快!


    这当儿,两名侍卫押来一人跪在大汗马前,说是前哨所擒,不敢自专,特地献上。


    众人都有些纳罕,纷纷围上前来。


    贝勒济尔哈朗心疑,催马近前看了一眼,暗暗吸了口凉气,说: 大汗,是刘爱塔的侍从!


    御用青骢勐地昂头一跳,皇太极勃然变色,用可怕的声音吼了一句: 刘爱塔!


    济尔哈朗转向俘虏: 说!刘爱塔在哪里?


    俘虏必是横了心,回答很平静: 刘兴祚将军奉命率兵驰援沙河,闻说金国大兵已到永平,故直奔太平寨。遇见北兵押了掠获的南朝人在途中吃饭,刘兴祚将军袭斩五十级,令我等携首级往官厅请赏。


    刘兴祚是谁?我在问你刘爱塔! 济尔哈朗倒不发火,皱着眉头追问。


    刘兴祚便是刘爱塔。他归降南朝,阁部大人特地为他改了名字,是兴隆明祚的意思


    俘虏话未说完,刀光一闪,头颅忽然飞去,一腔血立时喷溅好高,无头的躯体随之倒地。这种场面众人司空见惯,并不在意。但看到动刀的是皇太极本人,无不惊异,大金国汗亲手杀这么个无名小卒,未免有失身份。


    这一刀却使皇太极的愤怒得以发泄,涨红的脸和凸出的眼睛渐渐復原,气息也渐次平静,他板着脸对贝勒们说:


    朕的意思,擒获刘爱塔,胜得永平城! 他忘朕恩养,竟敢诈逃!今日送来手头,真乃天意!


    他眼睛阴沉,声音沙哑,每逢到这种时候,谁都不敢抬头看他。


    阿巴泰!济尔哈朗!你两个各率三百骑兵追杀刘爱塔,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处置了刘爱塔再破永平!


    阿巴泰瞥了瞥济尔哈朗,眼里透露出不满:一个人竟胜似一座城池?济尔哈朗连忙眨眼示意接旨,二人领命去了。诸贝勒也各归营帐。范文程留在最后,迟疑片刻,走近皇太极低声说:


    大汗,刘爱塔有罪,但


    范章京,大兵伐明,降者不扰拒者戮,朕已明谕天下,何况背恩叛主,死有余辜!刘爱塔不杀,何以警来者? 皇太极脸色已平静,眼中却还透着执拗。


    刘爱塔毕竟不同 范文程还想说什么,皇太极脸上突然涌来一片红cháo,一挥手,背转了身:


    范章京,遵化守城,请多费心


    范文程心事重重的背影消失在暮霭中。皇太极心烦意乱地踱来踱去,抬眼望了望西天最后一抹晚霞,一颗星在云丝边闪烁。他站住不动了。


    大汗,奴才请随阿巴泰贝勒擒拿刘爱塔! 有人跪在脚边低声请求。


    你? 皇太极听声音知道是亲随侍卫库尔缠,静默片刻,终于嘆了口气,说, 去吧! 滦河的这一段,宽不过十丈,却水深流急,最冷的时候也不封冻,何况已是 七九河开 的季节。


    右岸伸展出一片平滩,明军大队人马在这里歇脚:有的河边饮马,拾柴生火炊饭;有的背靠背坐着打盹,或者干脆头枕鹅卵石横躺着唿唿大睡。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破旧不堪的绊袄、罩甲、战裙、遮臂;戴着生锈的铁帽、头盔、红笠帽、五色扎巾,跟手中的斧钺刀枪一样,多是百年前祖爷爷辈留下的古物。五六千人铺满河滩,像是盖了一张破烂龌龊的地毯。


    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蓝色旌旗如同一团蓝色的云飘来对岸,数百名金国骑兵不紧不慢地沿河行进,鲜明的甲冑在阳光下闪亮。


    自从去年十月金兵南侵、围攻京师以来,从山海关到北京,整个滦河流域都成了明、金交锋的战场,犬牙交错,你来我往,两军猝然相遇的事很平常。有时会成为一场遭遇战,有时也可能各有各的使命,互不相扰擦肩而过。今天的形势,本应是后者。但是,蓝旗骑兵过于整齐强壮,他们的马过于矫捷神骏,他们的神气过于洋洋得意,使右岸河滩上几乎不能称之为军队的明军兵勇们火冒三丈、气沖牛斗,仗着人多势众,也许还仗着河水阻隔,竟忍不住地大声叫骂:


    臭鞑子!去奔丧啊?


    骚胡狗,挨千刀!


    一唿百应,河滩上空骂声喧嚣。蓝旗骑兵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住马停下,向河滩张望。


    明兵越骂越上劲,搬出了祖传的看家本领:


    我 你奶奶!我 你姥姥!


    你妈! 你祖宗!


    我 你老婆!我 你姑娘丫头!


    大金国那些不上阵、未谋面的女人全都遭了殃,无一倖免。蓝旗兵们惊愕地听着,想必有通事把这阵臭骂的意思讲明了,岸上勐烈爆发了大笑,闹哄哄的如在擂鼓。乱了片刻之后,竟由队伍中驱赶出四五十名妇女,或老或少,或丑或俊,有的身着绫罗,有的布衫褴褛,但短袄长裙,都是明朝妇人装束,一个个掩面捂嘴低头哭泣,踉踉跄跄跪倒在河边。只见一名戎服金将用流利的辽东味汉话隔河大喊:


    看见了吗?这都是你们的妇人!你们的奶奶姥姥,你们的老婆、女儿、娘!尽都被爷们 够啦!你们反想 人?有脸吗?哈哈哈哈!


    轰! 河岸上又腾起大笑。河滩下一片寂静。


    哗啦 一声响,蓝旗下的领队拔出长剑在头顶一挥,大吼: 哇!速促那


    哇!速促那 狂野的吼叫轰然如雷,几十名骑兵激箭般飞出队列,沖向河边,挥刀砍倒了临河而跪的十数名妇女后,连人带马跃入水中,似要浮渡过河。


    河滩上悚然失色、呆若木鸡的明兵中,不知谁惨叫一声: 天啊!逃命哇! 数千明军顿时大乱,掉头狂奔,如失魂魄,丢盔弃甲,互相推挤。不到一顿饭工夫,六千大明官军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数十具死于挤撞践踏的尸体。


    浮渡的金骑兵只前进了十数步,便勒马停住,望着逃窜的对手,和大队一起鼓掌大笑。


    阿巴泰没有笑,他一直冷眼静观。此时厌恶地骂一声: 熊包软蛋 济尔哈朗,我们不在这儿耽搁了! 跟这样的对手打交道,真是乏味!他的脸拉得更长了。


    是。 济尔哈朗是阿巴泰的堂弟,语气带着恭敬。他看看河边,还活着的女人们互相搂抱着哀哀哭泣,道: 把那些累赘 都杀了吧。


    他俩昨晚奉命后立即出发,午夜时分,以拒降为名攻屠了一个村庄,便在那里宿营。天亮前探哨来报:刘爱塔率军二百人由太平寨去山海关,他们决定在途中拦截。集队出发不久,就遇上刚才河边那一幕。没料到各佐领不少弟兄战马上都绑了一个掠来的女人。杀掉当然干脆,总是一份资财玩意儿,就没有更好的法子?阿巴泰想了想,说:


    差十名甲兵押回大营收管,各人做好记号,回去后再领。


    少了女人的拖累,行军加快了,不久就接上了前哨。哨官请两位贝勒爷登上小山,眼见那队打着 刘 字旗号的人马正远远走来。阿巴泰和济尔哈朗一齐盯住旗下棕红白蹄马背上的骑者,半晌,不约而同地自语道: 是他!


    阿巴泰表情活跃多了,兴奋地扫了堂弟一眼,说: 刘爱塔可不像刚才那群熊包蛋。你我要小心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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