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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村上春树
    “肚子不饿吗?”天吾问。


    “不觉得饿。”深绘里说。


    咖啡馆开始嘈杂起来,两人也说不清由谁先提议,走出了这家店,然后漫无目的地在新宿街头闲逛。时间已近六点,许多人步履匆匆地往车站赶,但天空依然很明亮,初夏的阳光笼罩着都市。从位于地下的咖啡馆里走出来,不可思议地觉得那种明亮竟像人工制造的。


    “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天吾问。


    “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深绘里答道。


    “我送你回家吧?”天吾说,“送你去信浓町的住所。今天你住那儿吧?”


    “我不去那里。”深绘里说。


    “为什么?”


    她未作回答。


    “你是觉得不去那儿好吗?”


    深绘里默默地点头。


    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感觉不去那里好,又觉得她反正不会正面回答。


    “你回老师家吗?”


    “二俣尾太远了。”


    “那你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我今晚住在你那里。”深绘里说。


    “这可能不大合适。”天吾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答道,“我家很小,我又是独身一人,戎野老师大概也不会允许。”


    “老师无所谓。”深绘里说,随后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我也无所谓。”


    “可是我也许有所谓。”天吾说。


    “为什么?”


    “就是说??”说了半句,后面的词儿出不来了。天吾想不起自己究竟准备说什么。


    在与深绘里交谈时,他常常这样。会在一瞬间忽然迷失说话的脉络。像是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将正在演奏的乐谱吹得无影无踪。


    深绘里伸出右手,仿佛安慰天吾似的,握住了他的左手。


    “你还不太明白。”她说。


    “比如说不明白什么?”


    “我们两个成了一个。”


    “成了一个?”天吾惊奇地问。


    “我们一起写了书。”


    天吾的手心感觉到了深绘里手指的力量。虽然不强,却很均衡、明确。


    “的确是那样,我们一起写了《空气蛹》。就算被老虎吃掉时,我们也会在一起吧。”


    “老虎是不会出现的。”深绘里罕见地用严肃的声调说。


    “那太好了。”天吾说,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幸福。老虎也许不会出现,但究竟会出现什么东西,却不知道。


    两人站在新宿站的售票处前。深绘里仍然握着天吾的手,望着他的脸。人流仿佛滔滔江流一般,从他们俩身边匆匆走过。


    “行啊。如果你想住在我家里,尽管住吧。”天吾不再坚持,说,“我可以睡在沙发上。”


    “谢谢。”深绘里说。


    从她的口中听到道谢的话,这还是第一次呢。天吾心想。不对,也许并非第一次,但上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 19 章 青豆 分担秘密的女人们


    “小小人?”青豆盯着少女的脸,用温柔的声音问,“哎,小小人说的是谁呀?”


    但阿翼只说了那么一个词,便再度紧紧地闭上嘴巴,瞳孔又像先前一样失去了深邃感。仿佛仅仅说出那一个词,便已耗去全身一大半能量。


    “是你认识的人吗?”青豆问。


    依然没有回答。


    “这孩子提到这个词好多次了。”老夫人说,“小小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小小人这个词里,隐含着不祥的声响。青豆就像听到了遥远的雷鸣,辨出了这微弱的声响。


    青豆问老夫人:“是那小小人伤害了她的身体吗?”


    老夫人摇摇头。


    “不清楚。但不管是什么东西,这个小小人看来无疑对这个孩子有重要的意义。”


    少女将两只小小的手放在桌子上,姿势始终不变,用那双不透明的眼睛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青豆问老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用一种可以说是淡淡的语气讲述道:“发现有强姦的痕迹,而且重复过多次。


    外阴部和阴道有几处严重撕裂,子宫内部也有伤痕。是在还未完全成熟的小小的子宫里,强行插入成年男子勃起的性器官造成的。所以卵子着床的部位遭到极大的破坏。据医生判断,以后即使长大成人,她也不可能怀孕生子了。”


    看来老夫人半是有意地当着少女的面搬出这锥心的话题。阿翼不发一言地听着,看不出她的表情中有丝毫变化。嘴巴不时露出小小的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她仿佛半是出于礼貌,在倾听人家谈论远方的陌生人。


    “还不止这些。”老夫人静静地继续说,“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通过採取某种治疗措施,使子宫机能恢復,这孩子以后恐怕也不愿和任何人发生性行为了。伤害如此严重,性器官插入时肯定伴随着相当的疼痛,而且这样的行为还重复了好多次。这种疼痛的记忆不可能简单地消失。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吧?”


    青豆点点头。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紧紧地交扣在一起。


    “就是说这孩子体内已经预备的卵子,都没有用了。它们??”老夫人朝着阿翼瞥了一眼,继续说道,“已经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了。”


    这番话阿翼究竟能理解多少,青豆不清楚。纵使她能理解,她那活生生的情感也似乎在别的地方,至少不在此地。她的心似乎被锁在别处某间上了锁的、狭小而阴暗的房间里。


    老夫人继续说:“我并不是说,怀孕生子才是女性唯一的人生意义。选择何种人生,这是每个人的自由。但她作为女性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什么人凭暴力预先剥夺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难以容忍。”


    青豆默默地点头。


    “当然难以容忍。”老夫人重复道。青豆发现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感情似乎渐渐变得难以自制。


    “这孩子是从某个地方独自逃出来的。不知道她是怎样逃脱的,除了这里,她走投无路。除了这里,任何地方对她来说,都不能说是安全的。”


    “这孩子的父母在哪儿?”


    老夫人露出不快的神情,用指尖轻轻击打着桌面。我们知道她的父母在哪里。


    “但是,


    容许这种残酷行为的,正是她的父母。就是说,这孩子是从父母身边逃出来的。”


    “这么说,父母容许别人强姦自己的女儿。您是这个意思吗?”


    “不单是容许,而且是鼓励。”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青豆嘆道,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摇摇头。


    “惨不忍闻。无论怎样都不能容忍。但这件事却有用普通的方法难以解决的原委,不能和单纯的家庭暴力相提并论。医生告诉我们应该报警,可是我请求医生不要报警。因为大家是好朋友,才总算说服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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