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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阎连科
    仿佛是冬未初春刚走来的春暖突然遭了一场风,风止了,春暖却再也不见了。


    孩娃们再也不相拥相抱相亲相吻了。他们都从地上坐起来,半梦半醒的木呆着,如同还没有明白刚刚发生了啥儿事,还没有从爱情中抽回身子来,就相互打量着,目寻着,都把目光搁到司马蓝的身上了。


    司马蓝从竹翠和四十的中间站起来,对着日光揉揉眼,瞟了一眼孩娃们,半旋过身子来,盯着身边的杜柱说,你亲了多少下?


    杜柱怔了怔,六十二。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六十二岁了。


    杜桩就灿烂了一脸的笑。


    司马蓝问和杜桩配对儿的杜糙糙,你生了几个娃?


    糙糙如在梦里样,说一个也没生。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不过四十岁。


    糙糙就噼啦一声醒过来,说我生了男娃女娃七八个。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七十岁或是八十岁。


    糙糙脸上的笑就把半条士沟给染红了。


    司马蓝又扭头看着柳根问,


    ──你亲了多少个?


    ──八十一。


    ──那就活八十一。


    ──我亲了八十二,


    ──那你就活八十二。


    ──我亲了八十三,


    ──那你就活八十三。


    ──我不知道我亲了多少嘴,我不识数哩。


    ──那你就活不过四十岁


    ──就有哭声雨淋淋地响起来。


    ──哎,蓝哥呀,他亲了我一百下。


    ──那他就活一百岁。


    ──哭声就没了。


    ──司马蓝哥,你亲了我俩几下呀。


    ──你俩别说话,你俩都说你们生了十个孩娃儿。


    ──那我们就生了十个娃。


    ──那你们也活一百岁。


    ──可我亲了一百三十七个嘴。糙枝,我是亲了你一百三十七下吗?


    ──不管你,反正我生了一堆娃。


    ──多少个?


    ──像母鸡抱蛋一样一堆儿。


    ──多少个?


    ──像抱蛋一样三十个。


    ──女人一辈子最多能生十个娃。


    ──人家说村里有人生过十二胎。


    ──那有一半是死胎。


    ──死胎也是一胎哩。


    ──那也才是十二胎。


    ──那我就生了六个男娃儿,六个女娃儿。


    ──那你就活一百二十岁。


    ──木哥,你亲了六十姑娘多个嘴?


    ──二百嘴。


    ──那你就活二百岁。鹿弟你哩?


    ──二百嘴,也是二百嘴。


    ──那你也活二百岁。


    这当儿,杜桩想说出一个天大的数字来,他张了张嘴,要说时看见沟顶上站了一群人,淡淡的黑影像树身一样倒在他们的身子上。孩娃们回过头,看到了真的村长领着村人们收工回来站在沟脑上。司马笑笑手里拿着一把锄,蓝百岁、柳根爹、杨根爹和蓝长寿扛着铁杴,杜根挑着一对箩筐。他们并排在一棵桐树下,女人们侧团成一堆站在沟北沿。一村的大人们看着孩娃们一对一对,就像看了一场戏,脸上漾溢的快乐从沟顶跌落在沟底孩娃们的脸上去。


    他们的爱情戛然止住了。血红骨白的生活云涌雪飘一样又把他们淹没了。


    第五十三章


    阎连科


    村长杜桑死了。


    这一天天象反常。云是青红色;天低得很,整日不散的冬雾,一线一线绕着脖子。风硬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吹。卖皮子的人们,刚踏上村头的梁道,孩子们连司马笑笑给分的糖豆、芝麻糕都还未及吃尽最后一口,从村子里就传来了司马桃花白亮亮的唤。


    ──不好啦──我公公死了──


    ──不好啦──他说死就死啦──


    ──他说死就死啦,可男人们去卖皮子都还没有回来呀──牛车轮的铛叮也就加快了,车板上的担架摇摇摆摆,司马笑笑从担架上折身而起,问身边的杜柏和竹翠,是你们娘的叫声吧?杜柏说像是哩。司马笑笑脸上的因寒而青就渐渐消没了,变得红润起来,仿佛有热毛巾暖过一样,血在他身上流得哗哩哗哩。车上坐的跑不动路的男娃女娃们,都听到了那热暖的血流声。司马鹿说,爹,你的脸上好红呢。司马笑笑没有理老五,回身对跟在车后的森、林、木说,快跑回村里看看是不是村长死掉了。


    司马森就下山的鹅卵石样朝村里滚去了,杜岩和竹翠也从车上跳下跟着跑回去。


    司马森又鹅卵石样从村里滚回来,钉子样在村头打住,把牛车拦了说,爹,村长真死了,姑在村里挤马乱叫哩。


    司马笑笑脸上便亮光闪灼了,他从牛车上走下来,扶着车拦,寒风把他的头髮吹得乱乱糟糟响。村里的女人们跟在司马桃花团着走来了,梅梅肚里孕着蓝三九,杜ju肚里孕着司马虎,还有几个怀孕女人胀着肚子走来就如手里推了车。死了的村长是她们的本家哥,因此她们脸上的急迫便焦黄雪白,花花打打一层往下落,看见司马笑笑就说,不好了,天塌啦,村长死掉了,你们再不回村就没法儿收拾啦。司马笑笑问,啥时儿死掉的?司马桃花说,实在太冷了,怕要下雪呢,没到三九我家缸就冻裂了,他在床上躺着说,把床头的粮缸滚到灶房当水缸。我把粮缸滚过去,到半坡泉里挑了两担水,到屋一看他人就死掉了,脸青的得和苹果一样儿。


    司马笑笑盯着桃花的脸,真死了?


    司马桃花说,身上都硬了。


    司马笑笑问,咋会说死就死呢?


    他媳妇杜ju说,总得有个兆头吧。


    杜梅说不是说缸都裂了吗。


    司马桃花说,早上、中午他都喝了一碗鸡蛋面汤呢,还问你们卖皮的咋还不回村呢,可灶房里的水缸咯嚓一裂口,水就流了一地,你们就回了,他就死在床上了。桃花说得不快不慢,就像村人回来了,她把景况说明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刚刚脸上的青白色的惊恐和紧张,在看到了哥哥司马笑笑之后,慢慢消退了。


    司马笑笑拐着腿,回身看了随后从樑上走回的男人们,把妹妹叫到一边去,说了几句啥,司马桃花的脸彭地呆白了,成了一张霜冻的纸,可司马笑笑又说了几句啥,她的霜冻就缓缓化开来,那张脸又一如往日那样微微红着俊俏了。这时候拉在牛车后的男人们走到村头来,他们手里拉着没有坐车的孩娃们,看见围成团的女人,老远说不用来接哩,村男人谁也没发财。


    司马笑笑大声说,村长死了。


    蓝百岁和所有的男人都咚地戳下了,


    谁死了?


    村长死了,司马笑笑朝回来的村人们面前瘸了瘸,扶着牛车把身子竖得挺直些,咳下一嗓子,先扫了一眼左边女人们,又扫眼前的男人们,暴着嗓子说,这次卖皮我把钱都花给村里人本来是应该的,可大家都说村长死了让我当村长,没想到村长他当真呜哇一声就死了,既然这样我就接着村长替大伙办事了,谁要不听我的,不同意我司马笑笑当村长,就趁早站出来说清楚。


    司马笑笑大声唤着问,谁不同意我当这村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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