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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马伯庸
    当年的表演台早被拆走,现在这里是一个圆锥形的废钢渣堆,巨大的黑色颗粒在夜里闪着深沉的光芒。两个人沉默着爬上钢渣顶端,俯瞰下面,一如当年。


    “坐。”李世民命令道。


    玄奘一屁股躺倒在渣堆上,双手枕在脑后,左腿搭在右腿上晃动。这个赌气的动作让李世民有些好笑,但他控制住了面部肌肉,表情保持在冷淡和愤怒两种状态。


    “还记得这里吗?”李世民保持着站姿。


    “当然。”玄奘回答。


    当时那一场演出,来的观众只有三四个人,让玄奘无比失望,几乎想任性地放弃演出。李世民在后台把他死死拽住,哪怕只有一个观众也要演到底。可巧那三四个人中有一名星探,看中了玄奘的潜质,他的演艺生涯就此打开了局面。


    “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既然大话满满地要做真正的音乐,就别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玄奘仰望天空。


    “你觉得我们这么多年来,是不是在白费功夫?”李世民问。


    玄奘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问道:“还记得当初咱们的约定么?”


    “嗯,我要做长安最成功的商人,而你要写出最棒的音乐。那个时代可真好哇。”


    “现在你已经做到了,我却还没有。”玄奘说,“我总要去完成这个约定,不然怎么对得起你。”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愤世嫉俗,特立独行,不甘心被资本家摆布,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李世民喜欢把所有的事情——无论是市场调研报告还是沖他老朋友发的脾气——都一条一条列出来,清清楚楚。


    “你从来不考虑现实,每次胡闹完都扬长而去,都是我给你擦屁股!当年是,现在也是!整个长安都要听我的话,唯独你这个该死的傢伙,依旧我行我素!”


    “这算是抱怨还是表扬?”玄奘插嘴问道。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肯说出正确答案。他这个招牌式的瞪视让所有的下属与合作伙伴都噤若寒蝉,却丝毫奈何不了玄奘这个油盐不进的怪胎。


    李世民也不管玄奘听得懂听不懂,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多小时,把玄奘离开所导致的全部损失都列了出来。玄奘听得几乎要睡着了,他实在无法想像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同时塞进这么多数字。


    “你是想要赔偿吗?”玄奘问。


    “是的,站起来!”李世民对玄奘吼道。玄奘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下一个瞬间,李世民的拳头重重砸到了他的下巴,把他一拳打倒在地。


    “这一拳,是因为你差点毁了老子的事业!”


    玄奘晃悠着爬起来,很快第二拳又重重打到他的右脸。


    “这一拳……是因为我早就想揍你的脸,只不过考虑到你要出镜,我一直不敢打。”李世民气势如虹,这一刻他从一个职业经纪人变回了当年那个用拳头解决一切的不良少年。


    第三拳狠狠地捣中了玄奘的腹部,他疼得弯下腰去,李世民趁机双手握在一起,朝他的嵴背砸去——不良少年李世民的标志性打法。


    玄奘被砸得眼冒金星,他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但与李世民的斗殴他从来没有赢过一场。


    “最后一拳,是因为你没完成我们的约定!”


    李世民的声音传进耳内,玄奘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气,大吼着弓起腰冲过去,一把抱住李世民,两个人从钢渣堆顶滚落下来。钢渣颗粒在人体翻滚碰撞下发出哗哗的摩擦声,颇有金属质感,有如摇滚乐队的前奏。


    两个人一直轱辘到钢渣堆底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分开。李世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名贵的衣服被豁了许多口子,狼狈不堪;玄奘比李世民更惨,那张风靡长安的俊秀脸庞,此时无比悽惨,嘴唇和眼角都被打裂,脸颊一片青紫,鼻子还流淌出一道鲜血,像条蚯蚓一样盘在白皙的面孔上。


    两个人对视片刻,努力摆出仇视的表情,可最终还是没绷住,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工厂内迴荡。


    以前玄奘经常和李世民这么打架,这是他们特有的交流方式。可自从白马寺乐队走上正轨之后,两个人都拘束起来,再没打过这么盪气迴肠的架了。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离开工厂,跌跌撞撞走到车子旁边。


    李世民从车里拿出几副ok绷和棉球,扔给玄奘。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憋着一肚子气要揍玄奘一顿。


    “对不起,我会带着真正的音乐回来的。”玄奘忽然低声道。


    李世民扔给他一支烟,不屑道:“得了吧,每个刚毕业的愣头青都爱这么说……西天真那么好么?”


    “不知道,但我必须得去,我的灵魂听到了召……”


    “闭嘴,少来文学青年那套说辞。我问你,你都带了什么?”


    玄奘指了指那辆雪白色的suv:“你送我的那把吉他、动圈麦、一套音响和六盘cd,还有几刀乐谱纸。”


    李世民像是看一个外星生物一样审视玄奘:“这就是你的旅行装备?你就打算靠这些东西支撑到西天?”


    “是啊。”玄奘有些不明就里。


    “你除了唱歌,根本就是个废物。”李世民骂骂咧咧地把身体伸进轿车,拽出一个硕大的登山包,商标都还没来得及扯掉。李世民把登山包推到玄奘怀里,玄奘差点没抱住,包里鼓鼓囊囊,十分沉重。


    “睡袋、小型帐篷、打火机、手电筒、压缩饼干、指南针……还有一大堆保证你这个混蛋不会在半路死掉的东西。自己慢慢看。”


    “谢谢。”玄奘咧开嘴笑了。


    “滚吧,完不成约定,不要回来见我。”李世民钻回到车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今天晚上,他打算把所有的管理人员都从被窝里叫出来,通宵讨论后玄奘时代的白马寺乐队宣传策略。


    玄奘看着李世民的座驾消失在黑夜里,揉了揉脸上的伤口,暗自嘟囔道:“这个傢伙打起人来,还是一样的疼啊。”他嘟囔着,拖起登山包回到自己的suv里,重新发动车子。


    “晚安,长安。”玄奘把后视镜调整了一下,最后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都市。白色的suv发出低沉的轰鸣,在长安城的梦呓中缓缓离开。


    【二、孙悟空】


    玄奘开着白色的suv一路西行,沿途路过许多城市,也遇见过许多人。困了他便趴在车里睡一会儿,饿了就在路边的小便利店买些速食食品,有时候还会在野地里撅着屁股点酒精灯煮泡面吃。


    没有紧迫的日程,没有如影随形的粉丝,想唱什么唱什么,唱得再荒腔走板,也没有制作人在录音棚里大吼大叫。作为一名前着名歌手,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享受过这种流浪的待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发觉自己有点寂寞。


    虽然自弹自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玄奘希望还是能有一个搭档——不是李世民那种事务型的搭档,而是能在音乐上志同道合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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