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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公子欢喜
    那天,傅长亭没有发问。老道士陪着他,在客栈中从天亮待到了天黑。庭院中的所有杂物都被傅长亭一一翻过。老道士差遣弟子,从湖边又搬来许多。客栈里的掌柜夫妇心地好,搬来把竹椅让老道士歇歇脚。不知怎么的,傅长亭看见了,幽邃深沈的目光就此盯着他久久不见移动。老道士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急忙起身退出三丈远。弓着背,抱着树干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傅长亭看的不是他,而是那张竹椅。


    日头偏西,年轻掌教眼中的炽烈也随之逐渐黯淡、泯灭。这一回,他再不是那么高深莫测而遥不可及,老道士借着蒙昧的暮色轻易就能看到他脸上的绝望与伤心。


    最后一件物品被他拿起,也是一只拨浪鼓。比起先前的,更显得崭新一些。湿漉漉的鼓面绷得很紧,傅长亭用气劲把它划开,污浊的湖水顺着腕根淌下,露出内中一张还未化去的纸笺。


    老道士发现傅长亭的指尖在颤抖,忍不住再度凑上前去窥探。


    纸上的字迹被水洇得模煳,依稀还能看出几分笔画。寥寥四行,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啧……」一声喟叹。连老道士自己都觉得想哭。这纸条,街头巷尾时常见的。何苦这般千辛万苦非要从污泥里挖出来?


    傅长亭捏着湿透的短笺,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全数被渐暗的天色盖住了。他在这院中站了足足一天,雪白的道袍被四溢的脏水淋得斑斑点点满是污渍。


    「掌教,还要不要……」老道士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鼓起勇气再近一步问道。


    湖边还有好几堆呢,是不是再找找别的?


    傅长亭摇摇头,转身一步步往屋里走:「不必了。都收拾了吧。」


    老道士忙不迭应下,心想,这回总该闹完了吧?


    却听傅长亭道:「这都是他扔进湖里的。」


    「谁?」一时没听明白,老道士顺嘴发问。


    傅长亭不答话,惆怅地站在房檐下,看着院中如山的废弃杂物:「我自以为将他的底细一一查尽。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看见鬼魅往湖中丢东西,一把短木剑,一个泥娃娃,一方丝帕……都是小东西。鬼魅每每状似潇洒地往湖里投着,眼底一抹掩饰不住的悲悯。彼时,他想,这鬼怕是在故作慈悲。后来又觉得,这或许是他戏弄他的又一个手段。最后,他不屑去猜了。与破阵无关的事,如何都不与他相干,何必自寻烦恼。如今,他想知道,费尽心力去猜,却连猜都无从猜起了。


    「他杀不了人的。」这是天机子说的。


    昔日杂货铺的后院已成为大火后的荒土。遣退了所有随行弟子,院中只留下傅长亭与天机子两人。


    挣扎于本性与魔性之间,天机子的语气忽然高亢,忽而暗哑:「他杀了金岭子,一直耿耿于怀。我们一起四处躲藏,却还是被追来的终南弟子发现。他让我先走,自己留下。呵呵……以命抵命,只有他会把这话当真。我那个小师弟……呵呵……」


    「后来,他连剑都不碰了。」


    傅长亭紧紧攥着自己的道袍:「他亲口告诉我,人是他杀的。」


    就在脚下的这片焦土上,一个个木盒自地底翻涌而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笔笔刺目的血债。他亲口承认,这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他杀了他们。


    「你信他吗?」天机子突然插口。


    傅长亭顿然失语。


    天机子笑了,鬼爪般的手指紧紧抠住自己的喉头,伴着阵阵咳嗽,黑血顺着嘴角源源不绝淌下:「你从未信他,却信了他这一句?」


    「呵呵呵呵呵呵……」赤红的眼里满是讥讽的光芒,扭曲得已全然看不出人类痕迹的丑陋面孔在月光下一览无遗,天机子咧开嘴,满意地望见傅长亭瞬间变作铁青的面孔,「你不信他,你信你自己。」


    「回溯之术,辨的是血气,不是杀气。」


    「杀人并非一定见血,反之亦然。这个道理,金云子不会没有教过你。」


    「我猜,你在他身上下的咒不止一种。」


    嘶哑的声音伴随着干涩的笑声,一字一字凌迟着他的心。傅长亭用尽全力站在原地,不让自己后退,却怎么也甩不脱他冰冷的眼神:「凡事只定善恶,不问缘由。嘿嘿,终南的门风还是如此直截了当。」


    无论韩觇做什么,其实罪名一早就已定下,琳琅满目的手段都只为让他俯首认罪。回溯之术后还有其他,足以验证他的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傅长亭早已为他将罪状拟就,不容置疑,不容反驳,不容辩解,所欠的不过是签字画押,好做一个言正名顺的裁决。他当真与血阵有关,他当真是邪道党羽,他当真助纣为nuè,这就够了。干坤朗朗,天理昭昭,何来错杀之说?幽明剑出鞘,九天雷火轰鸣,以正诛邪,正道降魔。傅长亭只要一个惩jian除恶的结果,动机缘由那都是邪魔外道的狡辩与花言巧语,不听也罢。


    「你想说什么?」双手紧握成群拳,指尖穿破了衣料深深扎进掌心里,傅长亭艰涩地问道。


    天机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血色的瞳仁里几分追索几分哀怜:「我那个小师弟……」


    命数将尽,迴光返照。过往一切一幕幕飞速在眼前展开掠过。他的小师弟,被他抱上山时还只是那么丁点大,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吮着手指,睁大一双乌黑熘圆的眼睛看他。无论他走到到哪儿都要跟着他的小师弟;举着木剑摇摇晃晃打摆,最后「噗通」一声仰倒哭泣的小师弟;悬桥上闭着眼吓得满脸惨白还强撑着同他斗嘴的小师。他的小师弟……


    「哈哈哈哈哈哈……」尖利的指甲已刺入喉头一节有余,他鼻口流血,双目通红,笑声撕心裂肺。


    傅长亭问:「你笑什么?」


    「我笑韩觇。他……哈哈哈哈哈哈……他算什么?」


    他问得莫名,傅长亭蹙眉。


    天机子续道:「终南上下,自古以善恶论万物。人皆善,鬼皆恶。除恶扬善,以正诛邪。你是善,我为恶,黑白分明。可笑的是韩觇,我鄙弃他向善,你憎恶他作恶。善耶?恶耶?他到底是善是恶?傅掌教,你说呢?」


    「他……」心头恍然一阵空茫,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覆。


    除去善恶之分的定论,他对他竟是一无所知。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指骨埋入树下?在血阵中,他是不是还做了其他?又为什么要对他说谎把杀人的重罪揽下?


    生平第一次,只问罪责不问根由的道者茫然了。他想知道一切,不仅仅是谁对谁错,更在于……韩觇,那只鬼的所有。


    但是,已经迟了。


    第十章


    掌心中细小的痛楚闪电般刺入心扉,双眼圆睁,傅长亭勐然从梦中醒来。屋外夜色浓重,风声唿啸。起身点起烛灯,摊开手掌,指甲fèng里有细细一线血迹,掌心中的伤口微不可见却总也不见痊癒。连日来,与天机子的对话时时出现在他梦里。


    「叮铃、叮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在房中激盪开来。门下的惊魂铃无风自动,古旧的表面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鬼雾,无边无际。从窗隙地fèng里喷薄而出,丝丝缕缕,渐渐充斥了整间屋子。


    傅长亭起身下榻,白色的烟气不见退避,反而聚拢过来,绕着他缓缓游走。脚下雾气缭绕,仅有的一豆烛火也因这迷濛的白雾而变得模煳。


    「谁?」不持剑,不提掌,就连护卫周身的天罡正气也无心维持。他披散了长发站在桌后屏息凝神地等,宽大的道袍来不及束起,长长的衣袖垂至了脚面。这熟悉的雾气,这熟悉的情境,傅长亭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闻听紫阳真君下凡济世,降妖除魔。今日一见,果真风姿不凡。」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有人轻笑出声。圆润的嗓音忽近忽远,飘渺恍如隔了万水千山,真切又仿佛近在耳畔。


    傅长亭倏然后退,灯火飘摇,自来不动声色的道者满眼皆是萧索。


    不是他。


    惊魂铃激越高亢,鬼气森森,房门无声开启,灌入满院风声。黑暗里,一道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近:「山野精怪,漏夜造访,实属万不得已,望请国师大人海涵。」


    话音方落,人到眼前。是个女子,浅笑盈盈,眉如新月:「小女子初雨,见过傅掌教。」


    「雨姑娘。」时常被鬼魅挂在嘴边的名讳油然跃入脑海,傅长亭神色一紧。


    穿一身碧色衣裙的女子却从容。她挥袖将洞开的房门掩上,随着面上渐渐泛起的温婉笑容,一阵淡淡的幽香在房中缓缓瀰漫开来:「听闻道长在找东西,小女子倒是有一件,只是不知是否正是道长要找的。」


    轻移莲步,她袅袅站到圆桌另一头。隔着四溢的鬼雾,女子螓首微垂,笑得柔顺得体。她的手中握着一把木制的小刀。


    傅长亭急忙伸手抓去,挥起的衣袖险些把烛台带倒。女子笑容亲和,全然不在意他的莽撞。「看来是了。」她话语欣慰,屋中的香气因之变得稍许浓烈。


    木刀是孩童的玩具,雕工不见得精緻,木料不见得考究,可是做工却费了十万分的心思,从刀尖至刀柄,不见一根木刺。韩觇在湖边喝醉的那个夜晚,他亲眼见他将之丢进湖里。醉了的鬼魅胡言乱语,说他做了很多。


    以手为刃,傅长亭手起掌落,木刀立时一分为二。原来,内里居然中空的,一张纸笺轻轻飘落到桌面。纸面上寥寥四行,是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与拨浪鼓中的如出一辙。


    在她的示意下,傅长亭以手为刃,手起掌落,木刀立时一分为二。原来,内里居然中空的,一张纸笺轻轻飘落到桌面。纸面上寥寥四行,是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与拨浪鼓中的如出一辙。


    「起初,他们总是哭。凡人听不见,我们却听得分明。」被拘锁在湖底的幼童魂魄因为惊惧害怕,惶恐不得安宁。每到日落,哭声自水底传来,霖湖岸边风声尖啸。凡人无知无觉,兀自酣然沈睡。鬼魅就坐在湖边的石亭下,侧首聆听,从子夜到天明。


    迎着道者冰冷的眼眸,她用平静的口吻如实相告:「兄长嫌他们太吵,所以往湖里丢这些小玩意。道长是天上真君下凡,恐怕有所不知,虽说人鬼殊途,不过鬼界同人间终究还是一样讲人情的。些许小贿赂,总能买到一夜无忧。呵呵,他口中这么说,实则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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