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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公子欢喜
    盛世之初,往往更是末世之末。


    距赫连锋与傅长亭约定的十日之期,眨眼就过了一半。五天里,做事一丝不苟的道士日日埋首在杂货铺的货架前,不急不躁,镇定淡然。


    韩觇不再站在门帘后偷窥。新换的竹帘挡去了刺目的阳光,也把店内的一切切割成了无数碎影。房内的鬼魅遥遥坐在圈椅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有时,一整天也听不见一丝声响。诡异的安静压抑得杏仁和山楂也不敢多话,两只修为浅薄的妖怪探头探脑地站在帐台后,看看道者笔挺的背影,再看看竹帘后影影绰绰的鬼魅,最后互看一眼,识趣地闭上了嘴。


    日落后,沈寂许久的内室中飘出一句问话:「道长可否赏脸,留下喝一杯?」


    韩觇问得客套,傅长亭同样答得也生疏:「叨扰了。」


    喝酒的地点不是在院中的大树下,就是湖旁的石亭里。不知是恰好还是鬼魅的刻意,这两处的布置是一样,就连石凳摆放的角度都是相同。望见傅长亭眼中的沈思,韩觇不以为意地解释:「终南山思过崖后也有一个石亭。」


    傅长亭脸上显出几分茫然。韩觇失笑:「也是,你怎么会去思过崖?」


    那是让犯了错的弟子静坐思过的地方。高高的悬崖上,除了嶙峋的山石就再无其他,凛冽的山风吹在脸上,仿佛能刮开一道道血口。在一块巨大的山壁后,有人修了一个石亭,紧靠着崖边,一低头就是万劫不復的深谷。


    傅长亭问:「你有什么错处,为何思过?」


    韩觇不急于开口,擎着酒壶,将壶嘴微倾,精确地将酒注到与杯口齐平:「我若告诉你,道长可否也告诉在下,为何如此喜欢我家的树?」


    每次踏入院中,道者必定会抬眼看石桌边的银杏。虽只是一扫而过,沈思的神态却还是逃不过鬼魅的眼。


    「公子多心了。」傅长亭断然否认,眉梢眼角不起一丝波澜。


    韩觇饮一口酒,同样淡淡地回道:「那道长也多问了。」


    微微一笑,他一口把杯中酒全数饮尽,顺着傅长亭的目光,仰头往树上看了一眼。


    身旁的银杏长得粗壮,树冠辽阔如伞,叶片浓密茂盛。傅长亭学着他的样,举杯一饮而尽:「我去过思过崖。」


    韩觇的竹筷停滞在半空。


    傅长亭端正的面孔罕有地流露出几分侷促:「师父命我去察看,师弟是否真心悔过。」


    果然,堪为终南典范的傅长亭怎会犯错?对着鬼魅眼中的戏嚯,傅长亭静默了。


    「后来呢?」韩觇问道。


    道者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错即是错,有心无心,并无分别。」


    可以想见,那位师弟定然又被追加了责罚。如若果真善恶有报,前世须得犯下多少罪孽,今生才能遇见这样一个较真的师兄?韩觇一阵叹息。


    这头的傅长亭浑然不知他叹息的因由,目光凛然,不解地看向连连摆首的他:「有错自当挨罚,岂能姑息纵容?」


    韩觇长长再叹一声:「你这木道士啊……」


    醉了的鬼魅异常多话,好似要把白天憋在心口的所有全数说尽。


    他指着树旁的泥土告诉傅长亭:「原先,初雨就住在那儿。」


    初雨是一丛绣球花,花瓣边缘带一圈浅绿。花精幻化的女子有甜美的笑靥,眉眼弯弯,酒窝深深。


    「起初,她说不想嫁。呵呵,女孩子,哪有不嫁人做一辈子姑娘的?」何况,对于非人的他们而言,一生一世就等同于生生世世了。


    说起初雨,醉鬼的表情变得异常温柔,抹去了疏离不屑的伪装,他坐在石桌旁,垂眼看着树下的泥土。风吹日晒,那里已变得与四周无异,看不出半点被挖开重填的痕迹。可是,在韩觇眼中,那个半掀盖头嫣然一笑的女子依旧还站在那儿,温言软语,浅吟轻唱。


    傅长亭止不住猜测,那位初雨姑娘究竟陪伴他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时光,才会叫他如此牵挂怀恋?


    兀自陷入思绪里的韩觇看不见傅长亭眉间的疑惑,咬着杯沿,絮絮叨叨把一切有关的、无关的琐碎小事倾诉。


    他说,初雨好看书,女红也好,尤爱给他做衣裳。


    傅长亭想起,韩觇柜中那些从未穿过的新衣。从里至外,夏衫冬袄,无不齐备。


    可是温文尔雅的女子也有柳眉倒竖河东狮吼的时候,那时必定是他又犯了错。


    「她不喜欢听我提从前。」韩觇道,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从杯中的酒转向月下的傅长亭,「她是真的倾慕你。我逗她,紫阳真君若真见了你,必定不问缘由就一掌雷火把你打散。」


    傅长亭垂下眼,怔怔望向他手上的断指。


    韩觇止了话,转动着手中的瓷杯,看着杯中映着自己面容的酒:「她却反问我,能死在他的掌下,至少也好过手足受禁,日夜沈溺血海,哭啼哀怨,不是吗?」


    「呵呵呵呵……」说罢,鬼魅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同他口中的初雨一样,一笑就会弯起双眼,傅长亭默然地喝着酒,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连篇醉话。


    杏仁爱财,山楂贪吃。兔子每天最高兴的事除了擦门牙,就是从街边捡回一个铜板。他天生迷恋一切闪亮的东西,那是他的天性,想改也改不了。当初就是因为贪恋糙堆里一小块铜镜碎片,他才会掉进猎人的陷阱里,险些丢了性命。


    狸猫最喜偷懒,能躺着就决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所以修为一直没有进展,除了维持人形,就只会些石头变馒头,枯糙做枕头的小术法。


    「自从上回被你捉住,用术法镇了一夜,它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多久了。」些许委屈,些许惋惜,些许恼怒,韩觇责备道。


    道者绷着脸思索一阵,心知错在己方,于是恭恭敬敬站起身,执起酒壶,为他将酒杯斟满,而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弯腰致歉:「冤枉了公子家的奴儿,错在贫道。」


    这道士,认真得没边儿了,从来都辨不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打趣,什么是别有深意。


    韩觇无奈地摆摆手:「你呀你……」说你什么好?说你什么都是闹心。


    话题回到杏仁和山楂。其实他们也有可取之处。杏仁算得一手好帐,进项入项从未错过一个铜板。居住人间,总有吃穿用度。点石成金撒豆成兵,那是传说中的无稽之谈。能盘下这个小店和后院,全赖杏仁的精打细算。


    初雨走后,家中所有都由山楂操持。


    「主人,这个时节该吃梨了。」


    「主人,夏天多喝老鸭汤,大补。」


    「主人,等天凉了,买块羊肉下酒吧。」


    想起它口水滴答的傻样就头疼,可是,也正是因为他,这漫长又无聊的岁月才变得有滋有味起来。酸甜苦辣,人间百味,全部由舌尖,蔓延至心间,而后体味到一丝,唯有这烟火缭乱的人间方才拥有的活色生香。


    「他们说,做人比做妖好。」韩觇道。


    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却说不上来。歪着脑袋想半天,期期艾艾吐出一句:「没什么,就是做人好。得修满百年才能有个人模样吶,多金贵!」


    「他们很好。」最后,韩觇如是总结。


    一夜又一夜,韩觇拉着傅长亭喝酒,拉拉杂杂,混混沌沌,反反覆覆,同他说着这些话,初雨、山楂、杏仁,偶尔甚至会提及离姬,说他们的相遇、相识、相处。初雨开花时的落在花瓣上的细雨,杏仁集满整整一盒的铜镜碎片,山楂私藏在帐台底下被老鼠拖走的点心……口口声声说着了无牵挂的鬼,每一言每一语,每一字每一句,无不牵挂,无不眷恋,无不怀念。


    傅长亭摩挲着手中的酒杯,默默聆听。


    「他们不坏,真的。」醉倒前,韩觇努力撑着桌面,郑重说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过。」


    他从眼中见过激愤,见过决绝,见过嘲讽,笑过、伤过、挣扎过,也见过他因沈浸回忆而晃过神后的空茫。这只鬼有太多面目,多得他眼花缭乱,快要辨不清真假。而此刻,惨澹的月光下,巨大的树影形状扭曲,从脚下一直攀爬到两人的肩膀。鬼气,死气,妖气,邪气,怨气……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环绕在他们身旁。


    鬼魅全然不顾,一径睁大眼死死看他。


    傅长亭从韩觇眼中看见了哀求。


    第七章


    钰城之战如火如荼。之后的百年间,这场战役成就了无数文人墨客的瑰丽词章。戏曲、评书、弹词……乃至年迈祖母在夏夜星空下的消暑故事中都处处有着钰城之战的痕迹。众说纷纭,唯有一点殊途同归,此战太惨烈,以至之后朝廷不得不将最精干的官员调往锦州执政,穷尽数十年之心血,才得以恢復生机。钰城之战,号称百万之众的鲁靖王军最终所剩不过三万。琅琊王军亦是损失惨重,奉天朝国史中记载──伤亡者巨,王几不忍睹……


    短短一句,饱蘸无数热血。


    同时,曲江城内的夏日眨眼已经过了一半。几日大雨,几日暴晒,到了眼下又是几日半晴不晴、半阴不阴的阴阳天。东街巷口的瞎子半仙成天装神弄鬼煳弄来往路人:「龙王爷昨夜三更託梦于我,午后三刻,暴雨如注。这位客官,听小老儿一言吧,买我一把油纸伞,保你一路风雨无阻,出入平安。」


    午时过后,晴光尽敛,黑云压城。暗沈沈的云朵将一个曲江城罩得严严实实,却滴雨未下。到了傍晚,反而又是日出云走,霞光漫天。如是三日,东街再不见半仙的身影。


    「哟,这不是我的好弟弟吗?难得天阴遮阳,出来走走也好。」乌压压的云头把平如明镜的湖面映照成一池如墨的黑潭。离姬穿着一身金红色的纱裙,款款从水中来。浪花翻腾,隐隐可见那飞溅的水珠并非透亮,而是如此刻的天空般,泛着几分浑浊。


    鱼妖的脸上带着不变的娇艳媚态,笑容可掬,眼中却不怀好意:「怎么不见道长呀?奴家还没好好同他说过话呢。「


    「姐姐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愚弟?」无视她的幸灾乐祸,韩觇负手而立,专注看脚下混沌的湖水。


    「呵呵……」娇笑着,离姬足尖一点,扭身飘然上岸,站到了韩觇身侧,「三日之前,寅时二刻,他从西门出城,方向正北。前日夜半,到盈水城。停留了一个时辰,又往东疾行。昨日正午,出营州地界,又向北。看来不是赶去钰城驰援,而是要进京。哼,宫里的天子尚且自身难保,他去那儿有什么用?」


    眼前的女子当年可谓营州一方妖主,栖身霖湖,假作柔弱,每每总在月圆之夜现身诱引路人。而后拖入湖中,说是郎情妾意共享逍遥,实则吸骨敲髓,榨尽阳精。不出十日,路人必然力竭而亡。尸身浮出水面,无不面黄肌瘦,形容枯藁。凡人见之,莫不大骇。霖湖中又水鬼之说不胫而走。也正因此,湖边少有人来,辜负了一派秀丽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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