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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公子欢喜
    「只怕你要等的人不是我。」沙哑的笑声从暗影里传来。一团黑影随之缓缓飘出,「小师弟,近来可好?」


    「托师兄的福,一切顺利。」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动,韩觇不得不用尽全力把酒盅握稳,才能不让酒液洒出,「倒是师兄你随军出征,远在钰城,却不辞辛苦分神前来,韩觇铭感五内。」


    依旧以一身黑纱将全身密密包裹,黑影「桀桀」怪笑:「此话当真?」


    「当真。」


    「哈哈哈哈哈……小师弟,你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停留在石桌另一侧,他伸出手乌黑干枯的手,抬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镇日和金云子的宝贝弟子混在一起,你应该同他一样变得寡言罕语才是吶。」


    轻佻的话语在后半句勐然变得凝重。


    韩觇浑身一震,急忙转向他:「师弟不敢。」


    「别以为我不在营州你就能兴风作浪。」粗糙的声调如漠外吹来的风沙般酷厉,他越过桌面,蒙着黑纱的面容距离仅有咫尺之遥。


    隔着黑纱,韩觇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殷红的眼瞳:「师兄,我没有。是他……」


    「你敢说,你从来不曾有过违逆之心?」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辩驳。黑纱后的血瞳一眨不眨,仿佛两个淌着血的窟窿,冷冷地照进韩觇的心底,「小师弟,你还是那么天真。想逃吗?呵呵……纵然你有本事逃出这血阵,你那个耿直刚正的师侄会放过你吗?他是谁?你是谁?他为何而来?你又为何会在这里?正邪不两立,魔道不相容。想想你做了什么,再想想当年终南派对我们做了什么。被赶尽杀绝的滋味,你忘了吗?」


    指尖不能遏制地颤抖起来,杯中的酒液终究还是洒在了手背上,冰凉的,就如同刚刚吃下肚的冰西瓜,激起周身一阵战慄。


    「师兄……」韩觇虚弱地开口。那是错的,当年的一切,错在我们。满心的惶恐却将要说出口的话语全数吞没。


    「住口!」他突然靠近,枯骨般的手指沿着韩觇的手背蛇一般游移,而后,勐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腕间正缠着傅长亭送的珠链,「终南的东西?」


    突兀地,又是一阵大笑,笑声粗嘎,宛如钝刀,一遍又一遍凌迟着鬼魅的心:「他把这个给你?让你修行得道?叫你轮迴转世?哈哈哈哈哈哈……他喜欢你?真心的?还是,只是为了探查血阵?你知道,他每天都去湖边吗?」


    余光处瞟见墙头有一道红影,绝丽的女子状似无辜地坐在墙上,对他嫣然一笑。韩觇觉得,腕间寒冷的触感正一步步渗进骨子里:「我不知道」


    「不是你先引他去那儿的吗?」血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妖异地闪烁着,黑影用力捏着他的手腕,腕上的珠子被积压着,几乎快要嵌进他苍白的皮肉里,「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你想让他破阵,匡扶帝星,拯救苍生?即使,你会魂飞魄散……呵呵呵呵……这算什么?将功赎罪?浪子回头?想再回终南继续做你的终南弟子?被我说中了吗,小师弟?」


    「韩觇、韩觇不敢。」痛得几乎说不出话,韩觇咬着牙,青白色的面孔几乎一片死白。


    墙上的女子笑得更欢,捂着嘴角,猫一般舒服地把眼眯起,眼角处写满刻毒。


    「哼,我料你也不敢。」他靠得更近,手抓着手,黑色的纱巾几乎碰上韩觇的鼻尖。阴冷干涩的气息掠过手背,沿着颤抖的手指一寸寸蔓延而下,他从韩觇手中把空杯抽出,而后,又将自己手中斟满清酒的瓷杯轻柔地塞进他的指间,「乖乖做好你该做的事,别让师兄再为你操心。」


    在他手把手地胁迫下,韩觇不得不低头将酒喝下。顿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黑影松开了禁锢,后退一步,站在他面前,微低着头,目光阴鸷:「眼下王爷登顶之日指日可待,若是阵毁了,哼,你以为只你一个一了百了就能矇混过去吗?」


    阴狠的视线突然勐地扫向点着烛光的屋子。正趴在窗下看得起劲的杏仁和山楂立刻缩头,背靠着墙壁,双双吓出一身冷汗。


    「韩觇绝无此意!」察觉他的目光落处,韩觇面上一紧,横跨一步,挺身挡在他面前,「师兄,当日我既已答应师兄便绝不反悔。但是,也请师兄别忘了当日对我的承诺。」


    强稳住气息,他直视着那双陌生的血瞳,神情肃然却难掩一丝悲戚。


    黑影冷哼一声,道:「我自有主张。」


    「谢师兄。」他低头,顾不得手腕酸痛,拱手深深一揖。


    那黑影却看也不看,迳自飘身离去。


    红光一闪,离姬也随之消失不见。


    夜空中,传来那人沙哑的质问声:「他当真信你吗?」


    心中一凛,韩觇举目望去,月色皎皎,星辉点点,几只萤火虫慢慢悠悠从枝头飞过。


    手指不听话地抖动着,他哆嗦着再次将酒杯倒满,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不信。」


    第六章


    那年寒冬,大学纷飞。看守经阁的师叔应老友之邀,去往崑崙品茶。一时间,经阁无人看顾。几位师尊商议之下,决定由入门满五年的弟子夜夜轮流值守。


    终南派的经阁设在映旭峰上的塔楼,远离三清殿及众人聚居之处,须走过一条长长的铁索悬桥方能到达。


    他犹记得第一次踏上悬桥时的感受,脚下云海苍茫,绝壁万仞,胸膛里的心不由自主跟着脚下的木板一起晃荡起来。死死抓着铁索,他迟迟不敢再踏出第二步,生怕稍一用力,腐朽的木板就会带着他一起跌落深渊。是师兄回过头,牵着他的手,骗着哄着强拽着,护着他一路从山崖的这头走到那头。


    这让其他师兄取笑了他很久。他瞪圆眼,挺直腰杆,两手抱胸,老实不客气地反驳:「别以为我不知道,师父告诉我,你们第一回走那桥时,还尿裤子呢。」一众师兄摸摸鼻子,自此再无二话。


    师兄坐在他身旁,揽过他的肩,捏捏他的脸,笑得张狂不可一世:「我的小师弟长大喽!」


    冬夜酷寒,众人都不愿顶着风雪去守夜,尤其半路还要经过那座看着就心惊肉跳的悬桥。何况,经阁偏远,漫漫长夜,风急雪狂,谁知道夜里会发生什么?师兄却表现得颇有兴趣,白日里时常见他站在桥这头摸着下巴对塔楼若有所思。


    旁人见势,争先恐后要把这苦差推给他。他竟毫不推拒,一口就应承下来。全然没有往日精明算计的jian诈模样。


    韩觇在边上看傻了眼。他侧过脸,眉峰一抬,嘴角一咧,长长的胳膊熟门熟路搭上他的肩,整个把他圈进怀里:「小师弟,你一定不忍心让师兄独守断崖的,对吧?」


    「我……」韩觇想说,你自己找来的事,与我何干?


    他一把把他搂得更紧,俊朗标緻的面孔凑得一近再近,眼看就要撞上他的鼻尖:「小师弟,平日里,师兄最疼的是谁?你怎么能够……」


    薄脸皮的小师弟「唰──」一下红了脸,晕晕乎乎,迷迷瞪瞪,把煳成一团的脑袋点下。


    于是那个冬天的夜晚,他有泰半时间是和师兄一同在经阁的火炉旁度过的。距离他第一次走悬桥时,早已过了几番春秋。再度踏上那块飘忽的破木板,打着灯笼走在前头的师兄忽然停住了脚,转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怕。」他倔强地要把手抽开,眼中几许恼怒。


    师兄不理他的挣扎,执意将手指插进他的指fèng里。


    「我的小师弟长大了。」他说。却不是往日在众人面前的炫耀与夸大。他微笑着看他,几分感慨,几分喟叹。


    韩觇倏地愣住了,别扭地挪开眼,不敢看他星辰般璀璨的眼眸。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任由他牵着,在万丈高空中悠悠来去。脚踩云端,剎那间错以为到了天上仙境。走到半途,前后都是一片空茫,山风吹得铁索「哗哗」作响,脚下的木板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他牢牢抓着师兄的手,此时此刻,唯有师兄的手是坚定的,温暖宽大,抚慰着他同悬桥一样遥遥欲坠的心。


    彼时,他执着地相信,他们会如此这般一起走下去。无论雨雪肆nuè,无论绝谷高崖。师兄都会牵着他,带他一路前行。


    经阁中藏书无数。师兄告诉他,但凡道家论作,无论只字片语。这里俱有所存。他对那些泛黄的古卷没什么兴趣。白天听师父讲经就已听得头昏脑胀。随手翻看两眼,他就偎着火炉沈沈睡去。一觉醒来,窗外漆黑一片,桌上的烛火已烧去半截。师兄却还捧着那腐朽的竹简看得浑然忘我。


    经阁里压根不是其他师兄口中说得那么寒冷。师兄早早就往楼中运了不少炭火。巨大的火炉被挪到屋子中间,烧得房中温暖如春,比他平日的住所舒服。听着窗外吼哮的风声,他歪着头,看师兄被炉火映红的脸,看着看着,看得入神。


    察觉他的注视,师兄从竹简里抬起眼:「小道士,我是妖怪。你家师兄已经被我吃了。现在轮到你了。」


    他作势要扑,他裹着棉被「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再度睡去。梦里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若说前尘种种,有何留恋之处?也许就是这经阁中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冬夜。闻着淡淡的墨香,烤着炉火,听着风声,一夜又一夜,安宁温暖,静好如画。


    那年冬季临近尾声时,库房里丢了一只紫金香炉。那是承自上古的遗物。炉壁上扭曲的铭文说得分明──取自崑崙,铸于蓬莱,收于终南。韩觇曾经听师兄们闲谈时提到过它。据说,此物有神通,运气打坐时,点燃炉内的薰香,会有事半功倍之效。于修行人而言,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人们在库房上下搜了个遍,却还是寻不见这只香炉。掌教闻讯而来,脸色甚凝重。师伯师叔们也个个表情肃穆。库房同样在悬桥另一端,冬夜寒苦,崖高万丈,外人轻易进不去。师兄弟们私下议论,皆说恐怕是出了内贼。韩觇辈分最低,独自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含含煳煳听他们说得煞有介事:「一定是咱们里头的人偷的。有了法器辅助,功力一日千里。到时候,别说什么金云子,终南上下都是手下败将。」


    无心听得这一句,心头莫名一跳。他想起在经阁守夜时,第二天一早总会闻到一股异香。师兄告诉他是梅花的冷香。可是,映旭峰上压根没有梅树。


    那晚,经阁之内,照旧炉火通红。他用棉被把自己紧紧裹住,如往常般闭上眼。被子下的手却用力抠着手背,告诫自己不要睡去。半晌过后,几声轻微的响动,熟悉的异香幽幽钻入鼻中,似檀非檀,似麝非麝,闻之但觉心神宁和,顷刻间便如忘我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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