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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公子欢喜
    她摇头,她失笑,婀娜妖娆的背影每踏一步都漂亮得仿佛舞蹈。韩觇握着竹箫,安坐在亭下问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你呢?对他难道不是轻信?」


    「住口!我那是喜欢!」离姬蓦然停了笑。恶狠狠扭过头,她睁大眼瞪着韩觇,尖尖的下巴被月色勾勒得锐利如刀,「是喜欢。因为喜欢,所以相信。我相信天师。」


    她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被纱衣紧紧包裹的胸膛剧烈起伏。失了平日的嬉笑轻浮,湖面上倾倒众生的女妖与世间所有平凡女子没有丝毫差别,会疯狂,会偏执,会痴妄,会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哪怕毁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韩觇敛下目光,看向自己握着竹箫的手。那手是残缺的,右手无名指处空空荡荡。


    倏忽几日,城中再无异事。新来的卖货郎同东街的杨寡妇抱怨,货担内少了一只拨浪鼓,钱袋里却莫名多出几颗碎银子。


    「一只拨浪鼓要不了这么多……」实诚的年轻人为难地皱起眉。


    杨寡妇嘻嘻地笑,手指头上的指甲尖尖长长,拽上货郎的衣袖,拽着拽着就把他拽进了屋子里。


    杂货铺里的鬼魅不着痕迹地把门帘掀开一角,铺子外的道士一如既往映入眼帘。七月正午的阳光耀眼刺目,白花花的光影里,白衣翩翩的道者器宇轩昂,站在小店门外,只一个身影就占去了天下人的注目。


    片刻后,韩觇听见他的衣摆擦过门槛的窸窣声,一步接一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一如他说话时的声调,沈稳,端重,刻板。


    三天前,从来只在店外观望的道士径直走进店里,站到了内室的门帘前:「韩公子,在下有一言相劝。」


    暗室外的妖怪和暗室里的鬼魅俱都吃了一惊,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


    道士难得显出了几分踌躇:「如若方便……」


    「嗯?」韩觇等得心焦,「什么?」


    「可否将货架略加整理?」仿佛觉得说得还不够直白,古板的道士绷着看不见表情的脸,直言不讳,「太杂乱了。」


    老实是可爱,如果太老实,就是可恨。


    韩觇久久说不出话。


    在门外足足站了十天,日日风雨无阻的道士,昂着脸,犹自候在帘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


    暗室里的鬼魅咬碎了一口银牙:「杏仁,送客!」


    他竟也不气恼,下巴微收,弯腰告辞:「贫道叨扰。」


    走至门边,里头的鬼魅按捺下了怒气,冷声嘲弄:「道长是不染人间烟火的化外人,小店鄙陋,恐怕再收拾也收拾不出『干净』二字。可否请道长赐教一二?」


    道士离去的身影凝住了。帘后的鬼魅勾着嘴角笑得算计。


    原以为他会一如往常,高抬着下巴,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当真留下了,一言不发,挽起袖子,登上木梯,三下五除二就把货架最上头的大小箱盒全数取下,动作干净利落,不给韩觇半点插嘴的余地。


    连日雷雨,店内飘荡着一股cháo湿的气味。古旧的木质货架被压得摇摇欲坠。傅长亭信手从架上抽出一个木匣。匣子上也沾了几分cháo气,里头放着一小块黯淡得看不出本来色泽的暗黄织品。


    「这是从前朝皇帝的龙袍上剪下来的。」杏仁搓着手紧紧跟在傅长亭身边,一双圆熘熘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手中的木匣,「小心些。花了三个铜板买的。」


    傅长亭举头再看,成堆的铜制器皿中藏着一只黄铜方盒。盒子虽小,却极有分量,入手便是一沈。屏息打开,里头却只有一根青黄两色相间的羽毛。


    「维鸟之羽。」懒洋洋地在帐台上翻个身,化出原形的山楂吸了吸鼻子,「那是应祸之鸟,身上的东西也不吉利。」


    金银器械,铜镜锡器,各色各样,不计其数。外域的透明酒瓶,本城绣娘亲制的绣帕,路边捡来的一枝干枯的花,只有传说中才有的上古遗物……店内几乎应有尽有,收藏浩瀚如海,好似要以尺寸之地将天下尽数纳入。


    短短两日,仿佛已经将世间所有物器看尽。傅长亭时常会不由自主停下手,仔仔细细察看架上的货品。内室中的鬼魅,收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在最靠近内室的木架最顶端,孤零零地摆了一只小小的香炉。不同于其他货品的干净整洁,香炉上蛛网盘结,厚厚的积灰将炉身整个裹住。长臂轻舒,傅长亭忍不住伸手把它够下。


    「哼。」门帘后逸出一声轻哼。始终在窥视的鬼魅抱着臂膀靠在门框上,将门帘拉开稍许,冷冷看他的举动。


    拂开炉上的灰尘,赫然是一只做工精緻的紫金香炉。留心用手指摩挲内壁,炉内镌刻有经文,寥寥几字,说着此炉的来歷──取自崑崙,铸于蓬莱,收于终南。


    「这……」傅长亭转身向内。


    门帘挡住了韩觇的身影,只能由门边的fèng隙里看见他垂落于地的纱衣衣袖:「想要就拿去。」冷漠疏离,仿佛不关痛痒。


    「嗯。」道者点点头,爱惜地用手拭去香炉上的灰尘,「终南之物,不得流落于外。」


    一本正经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口气,一本正经的眼神。


    「噗嗤──」,店内的兔子和狸猫忍不住笑出了声。


    帘内也同时传出一声嗤笑。降妖伏魔是正道,收回旧物是正道,在你终南派眼里,只要是你想的,就是天经地义的正道。


    讥讽的话语尚未出口,那头突然伸手,越过门帘,递来一串珠链。被经年香菸渲染成墨色的木珠散发着淡淡幽香,粒粒滚圆,颗颗滑润,长年戴在道者的腕上。


    垂下眼,韩觇定定地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性喜整洁的道士,连一双手也始终保持得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关节处有着练剑时留下的厚茧。黝黑的珠链挂在他的指间微微晃动,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起摇摆:「做什么?」


    「终南之物,亦是公子之物。贫道以物换物。」一如既往是那般理所当然的口吻,天下间似乎从未有过傅长亭不能理直气壮说出口的话语。


    帘子与门框间被拉开了窄窄一道fèng隙,门内的鬼魅垂着头,只露出了小半张异于常人的苍白面孔。门外的道士执着地伸着手,总是正气俨然的脸庞同样被帘子挡住了大半。


    「一个香炉值不了这么多。」韩觇别开眼,视线沿着他悬在半空的手臂一路望向那双如他手中珠链般墨黑幽深的眼眸,「道长若真过意不去,在下便向道长索求一物。」


    傅长亭的眼中闪了一闪:「何物?」


    「你身上的道袍。」门帘后的鬼仰着头,眼神坚定,神情肃穆,嘴角边全无一丝笑意,「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道者的脸上透着讶异,沈吟一会儿,他郑重点头:「好。贫道这就为公子取来。」


    连一声为什么都不曾问过,他飞身登上木梯,端端正正把香炉放回原处,一摆衣袖就昂然而去。追着他的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韩觇斜倚着门框,愣怔许久,止不住慢慢把双眼弯起:「真是个木道士。」


    木道士一去却不再来。韩觇直直坐在内室的格窗下,看着窗外的日光从灿烂的金色变作火烧般的红色,再到朦胧的灰,全然的黑。店内寂静,再无来客。


    点起手边的烛灯,鬼魅摇摇头,唇角微扬,火光里映出一个自嘲的笑。拿起竹箫,韩觇去了霖湖边。


    霖湖山水如昨,黑沈沈的水面掩盖了一切,了无痕迹。月色溶溶,波光粼粼,箫声零落。吹奏了许久的曲调断断续续,不一刻就被风吹散。韩觇索性止了箫声,抬起右手,看自己指间的残缺。难怪人说,要落个全尸。不过失了一根手指,没想到,就会辛苦如斯。


    伸长臂膀,把手举得更高,鬼魅歪着头,饶有兴趣地将自己的断指一看再看。中指与小指间的空白,刚好把天边窄窄的下弦月盛在正中。双指夹起、松开,月亮时隐时现,眼前时暗时名。玩腻了,韩觇垂下手,望向天空的双眼跟着一起落下,指间的月亮换成了长亭外驻足而立的道者。


    这道士口口声声嚷着妖孽,自己却跟精怪似的,常常一声不吭就站到了眼前。韩觇举着手掌,透过指fèng笑吟吟地看一步步缓缓走来的他:「在下以为,道长是反悔了。」


    傅长亭还是那张已经万年不变的刻板面孔,意外地,枯水般单调的声调此刻却有些不稳:「贫道的道袍旧了,这是师弟的。」


    为抚慰苍生,终南弟子散落天下。不过离此地最近的道观,也要在明州盈水城内。以凡人的脚程,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整整三天方能到达。即使是术法高深如他,想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往来,也并非易事。


    常人眼中,那不过是一句调侃的戏言。想不到他竟这般当真。韩觇始料不及,落下手,借着月光怔怔地对上他的眼。总是衣冠齐整,步伐从容的道者,不染凡尘的洁白衣袖沾了菸灰,不履红尘的皂靴带了湿泥,压在到道冠下的髮丝松了,散落在额前,被汗水浸得湿透。


    他胸膛剧烈起伏,轻咳了两声,干涩的声音盖不住粗重的喘息:「新的,从未穿过。」


    都喘成了这样,还不忘一板一眼地解释。


    韩觇笑得更浓,曲起手肘撑着石桌,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执着竹箫,虚晃晃点向他的胸口:「若我只要道长身上这一件呢?」


    喘息未定的道者脸上一紧,低下头,沈沈望进他溢满笑意的眼。狡黠的鬼魅镇定地同他对视,恶意地要从他眼中看出为难:「当时在下说,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两两相望,他不言,他不语,彼此盯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半晌过后,傅长亭眼中光华一闪:「好。」


    双肩微振,宽大的外袍应声褪下。


    韩觇但见眼前一片雪白,几番抖动,道者那绣着淡银色捲云暗纹的外袍已整整齐齐叠放在桌前。再抬眼,那头的道士一脸严肃,正要解开身上的腰带。


    「你、你、你……」张口结舌,手中的竹箫颤颤指着他,韩觇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真是、真是……」


    你这道士,难道从未听说过「玩笑」二字不成?哭笑不得的鬼魅不知该从何说起:「你这道士……你……你别脱了!」


    傅长亭犹自抓着腰带,不解地看向神情突变的他:「公子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哈……」克制不住,他大笑出声。手臂横放在桌上,韩觇捂着脸,笑得前俯后仰,「你呀你,你这道士……」


    该说你什么好?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清朗的笑声融进了风里,湖面上吹开阵阵涟漪。


    傅长亭默不作声任由他笑,实诚的道士这时候才醒悟,自己又被作弄了。拧起眉头,他狼狈地紧了紧衣领,眼神中抑制不住透出几分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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